2016年11月24日 星期四

報道文學《鋅皮娃娃兵》

  《鋅皮娃娃兵》(Zinky Boys)是紀實報道文學,單看書名,難以想像那種沉重悲哀。記者Svetlana Alexievich去年獲諾貝爾文學獎,讓更多人認識她的作品,所以,獎項對默默耕耘的文學人是重要的。
  蘇聯覬覦阿富汗多年,1979年的阿富汗總統上任後,蘇聯捧個反對派領袖向蘇聯「求助」,蘇軍隨即出兵入侵阿富汗。原本估計是短期戰役,結果打仗十年,1989年徹軍。蘇聯政府將入侵宣傳為正義援助,大部分蘇聯人都相信,無數少年為愛國之類的謊話到阿富汗去,有些人躺在鋅皮棺材回國,有些截肢殘障,有些心靈永久損害。
  由於大多數人相信國家謊言,記者為這本書而被人恐嚇、攻擊和控告,令人傷感的是陣亡軍人的母親認定兒子是國家英雄,不能接受真相是蘇軍在阿富汗濫殺無辜,她們憎恨記者寫出真相,她們只想維護「自己的真實」。
  被運到遠方戰場的都是窮孩子,稍為有錢的人都想盡辦法令兒子留在國家。有些少年根本不打算當兵,只是相信政府謊話,以為去阿富汗修橋築路,到達才知走進戰爭地獄……這樣的真實,至今仍有許多俄羅斯人拒絕相信,儘管事實擺在眼前。(明報專欄)

書摘:

  〈誰第一個開槍,誰就能活下來〉

  無論我怎麼聚精會神,我都只能聽見聲音,沒有面孔的聲音。聲音時隱時現,好像我還來得及想道:“我要死了。”這時,我睜開了眼睛……
  爆炸後第十六天,在塔什干,我從昏迷中甦醒過來。我小聲說話也會震得頭疼,只能小聲,大聲不了。我已經接受過喀布爾軍醫院的治療,在那裡,我被切開了顱骨:腦袋裡像是一鍋粥,清除了碎骨渣。用螺釘把左手接起來,但沒有骨節。第一種感覺是惋惜,惋惜一切都不可挽回了,看不見朋友了,最難過的是我再也上不了單槓了。
  我在幾家軍醫院裡躺到差十五天就滿兩年,進行了十八次手術,有四次是全身麻醉。講習班的大學生們根據我的狀況寫過我有什麼,沒有什麼。我自己不能刮臉,同學們替我刮。第一次刮臉時,他們把一瓶香水都灑在了我身上,可我還在喊:“再來一瓶!”我聞不到香味,聞不到。他們從床頭櫃裡取出了所有東西:香腸、黃瓜、蜂蜜、糖果,都沒有味兒!看東西有顏色,吃起來有味道,可就是聞不到。我幾乎發了瘋!春天來了,滿樹鮮花,這些我都看見了,可是聞不到香味。我的頭里被取出了1。5毫升的腦漿,顯然把某種與氣味有關的中樞給剔除了。五年過去了,我到現在仍然聞不到花香、煙味、女人香水的味道。如果香水氣味又衝又濃,把香水瓶塞在鼻子底下,我是能夠聞出味來的,顯然腦髓中剩餘的部分承擔了喪失的功能。
  我在醫院裡治療時,收到一位朋友的來信。從他的信中,我才知道我們的裝甲輸送車軋到了意大利地雷,被炸毀了。他親眼看到一個人和發動機一起飛了出去……那個人就是我……
  我出院以後,領了一筆補助金──三百盧布。輕傷──一百五十盧布,重傷──三百盧布。以後的日子,自己看著辦吧!撫卹金—沒有幾個錢,只好依靠爹媽養活。我老爹過著沒有戰爭勝似戰爭的日子,他頭髮全白了,患了高血壓。
  我在戰爭中沒有醒悟,是後來慢慢醒悟過來的。一切都倒轉了方向……
  我是1981年應徵入伍的。那時戰爭已經進行了兩年,但在“非軍事化生活”中的人們對戰爭知之甚少,談論得也不多。我們家裡認為:既然政府派兵到那邊去,就是有這種需要。我父親就這麼認為,左鄰右舍也這麼認為。我不記得哪個人有不同的看法,甚至婦女也不哭,也不感到可怕,一切都離自己遠著哪!
  說是戰爭吧,又不像是戰爭。如果是戰爭,那麼它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戰爭,沒有傷亡,沒有俘虜。那時還沒有人見過鋅皮棺材,後來我們才得知:城裡已經運來過棺材,但是在夜裡就偷偷下葬了,墓碑上寫的是“亡”而不是“陣亡”。可是沒人打聽過,我們這些十九歲的小伙子,怎麼會一個個突然死亡?是伏特加喝多了,還是患了流感,或者是吃橙子撐死的?只有親友的啼哭,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樣,因為這種事還沒有輪到他們頭上。報上寫的是:我們的士兵們在阿富汗築橋、種樹、修友誼林蔭路,我國的醫務人員在為阿富汗婦女嬰兒治病。
  在維捷布斯克軍訓期間,他們準備把我們派往阿富汗一事,已不是秘密了。有個人坦白地說,他擔心我們在那邊都會被打死。我一開始瞧不起他。啟程前,又有一個人拒絕去,先是撒謊,說他丟了共青團團員證,可是團員證找到了;他又編了一個瞎話,說他的情人要分娩。我認為他精神不正常。我們是去搞革命的,他們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,我們就相信了。我們想像以後的日子會充滿浪漫主義色彩。
  ……
  子彈射進人體時,你可以聽得見,如同輕輕的擊水聲。這聲音你忘不掉,也不會和任何別的聲音混淆。
  有個我認識的小伙子,臉朝下倒在地上了,倒在氣味嗆鼻、灰燼一般的塵土裡。我把他的身子翻過來,讓他後背貼地。他的牙齒還咬著香煙,剛剛遞給他的香煙……香煙還燃著……有生以來第一次,我感到自己彷彿在夢中活動,奔跑、拖拽、開槍射擊,但什麼也記不住。戰鬥之後,什麼也講不清楚。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……恍如一場噩夢。你被嚇醒了,可什麼事也想不起來。嚐到恐懼的滋味後,就得把恐懼記在心裡,還得習慣。(p22-24)

《鋅皮娃娃兵》讀者的信之一:

  我想哭,想叫……也許到現在我才明白,這是一場怎樣的戰爭……可憐的娃娃們,我們在他們面前是何等有罪啊!過去我們對這場戰爭知道些什麼呢?我現在很想擁抱每一個人,向每一個人請罪……我沒有參加這場戰爭,但我已經親臨了這個戰場。
  我願跪在你們面前——謝謝你們講了真情。過幾年再發生新的恐怖時,我們會站在一起,站在鐵絲網的一方。不過,這是將來的事,現在讓大家都知道那辛酸的、可怕的真實吧!真實,除了真實之外,我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打消我們當奴隸的願望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